一桩不明感染源病例的溯源——上海疾控中心蹲点记

“1”

桂芳(化名)已经在每日疫情数字“正在流行病学调查中”一栏出现10多天了。

当然,外界并不知道她的名字、年龄,甚至不知她是男是女,只知道她是确诊300多例中的“1”。

作为此次上海市疾控中心新冠肺炎防控现场工作组(以下简称现场工作组)的一员,孔德川急需调查这个“1”的“源头”——究竟是“有湖北居住或旅行史”,“有湖北以外地区居住或旅行史”,还是“有相关病例接触史”。

然而,从初步调查资料来看,这位70岁的老太太全都不符合:

她是本地人,独居、不爱社交,近段时间没出过上海,也没有接触过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病例,甚至身边也没人有呼吸道感染症状。到底是怎么感染上新冠病毒的?10多天的追查,还是一无所获。

“正在流行病学调查中”,指感染源和感染途径尚不明确。相比于确诊病例的数字,这个数字的增加更令疾控人员警惕。数字的攀升,可能提示着社区传播的开始。日本已经出现多例找不到感染源和感染途径的病例。

自1月20日首例新冠肺炎患者确诊以来,上海已经真枪实战与新冠病毒对峙一月余。本报记者跟踪了一位曾是“无接触史”患者从确诊到被确认感染源的全过程。

上海市疾控中心主任付晨认为,流调的更大作用是通过病例流行病学分析,发现疫情发生的特征,为政府决策提供重要依据。

如果说医生是在减存量,疾控部门的人们,则是在控增量。这是一个不为人熟知的、更危机四伏的战场。

战场

S形曲线,提示“阳性”。若是一条平直的线条,则为“阴性”。

2月5日,实验室的电脑屏幕上,桂芳的咽拭子检测结果显示出S形曲线。她被确诊为一名新冠肺炎患者。

随着这个结果的确认,中山西路1380号上海市疾控中心的病例名单库中关于桂芳的那一栏,被标记成为“PCR阳性”。

中山西路1380号,灰白色的3幢楼,平日里在川流不息的内环边很少引人注意,但现在,它是全市最受瞩目的场所之一。

上海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中心就设立在这里。每天,包括桂芳在内的各类病例数据,都要指挥中心汇总、核实、发布。新闻采访车鱼贯而入。

1月16日,上海市疾控中心实验室首次在一位疑似患者的肺部灌洗液中,发现了那个长着触角的圆形病毒。经核酸提取、测序、生信分析之后,屏幕上显示出了微弱的“S形”。样本送至国家疾控中心复检,确诊。1月20日,上海对外公布首例确诊患者,直面病毒的斗争正式打响。

而事实上,上海早在去年12月31日就已备战。当天,市疾控中心监测到武汉市卫健委关于肺炎疫情的情况通报。1月2日和13日分别开了两次风险评估会议。公共卫生学专家、临床传染病专家、动物疫病中心、海关等部门都参加了。

付晨记得,1月14日上午举行的全国疫情防控工作电视电话会上,国家卫生健康委员会主任马晓伟语气严肃——这可能是卫生系统面临自非典以来最严重的疫情防控,要作为现阶段卫生健康系统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来做。

传染病防控就像筑坝,坝筑得及时、坚固,才能阻挡汹涌而来的洪水,减轻下游医疗救治的压力,市疾控中心副主任孙晓冬这样形容。预防疾病传播和流行最高效的办法之一,就是流行病学调查。市疾控中心传防所所长吴寰宇和急传科科长潘浩等都是流调的“排头兵”,他们带领现场工作组全体开展了周密、详细的流行病学调查。

“战队”由市、区两级疾控中心人员组成。3个梯队,700余人,分为流调小组、疾控小组、密切接触者管理小组,已累计对2500名疑似病例进行了流调,9500多例密切接触者进行排摸管理。流调的主要内容包括病例基本信息、发病诊疗和报告情况、相关活动情况、可疑暴露史情况、实验室检测情况等。

大多数案例的“来龙去脉”经过流调,都是清晰明了的。而送到市级层面“专案组”待“破案”的,都是最难啃的骨头。

桂芳的案子,现场工作组多次组织人员研判,联合区疾控中心、社区卫生服务中心及社区工作者反复分析,但线索却屡屡中断。最后该案例被指派到了孔德川和郑杨的手里。

感染

桂芳所居住的临街公寓,是1930年代的砖混结构公房。一人住面积有些大,她把另一间隔出,用于出租,与租户共用一个大门。不过,她个性内敛,喜欢清静,与租户、邻居从不串门,见面只是点头,问好。

拿到案例的第一步,孔德川总会画图,梳理出病例的活动轨迹。

这是流调组的经验。“一图胜千言!信息扑面而来时,一定要有思路,脑袋要保持清醒。”潘浩在会上大声强调。他是上海市疾控中心传防所急传科主任,也是此次新冠肺炎防控现场工作组副组长。

“首要就是确定发病时间,有了发病时间,往前14天,调查病例的暴露情况,也就是什么原因得病;往后至隔离治疗前,需要判断病例的密切接触者。”

孔德川把桂芳的活动轨迹整理如下:

1月15日至27日,在女儿的陪伴下,她去了分别位于两个区的几家单位。

此后的1月27日上午,她开始身体不适,无力,头痛,有轻微的咳嗽,但她认为,“大概是血压高了”,咳嗽也应归因于她常年患有的支气管炎。

2月3日,女儿再次来电,她说骨头酸疼,女儿坚持带她去看诊,她已开始发烧。CT显示,她有病毒性肺炎的征象。她被诊断为“疑似”,被发热门诊收治,隔离。

此刻,她已经进入了疾病防控的网络。2小时后,看诊医院所在那个区的疾控中心在系统里发现了她的报告。流调人员开始调查。医务人员将她的咽拭子标本,连同血液标本被送至市疾控的实验室进行检测。

2月5日她被确诊后,被转入市新冠病例定点医疗机构治疗。

可以判断的是,病毒就在1月27日前,悄无声息地接触到了桂芳。可到底是什么时候,怎么接触上的?

排查

某单位进入孔德川的视线。从发病时间来看,这个地方可能性更大。

孔德川请区里的疾控中心协助,了解到桂芳曾去过某单位,而这一行程涉及100多人。疾控中心找出了100多人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,逐一核实。结果,全都排除。

另一个区的某单位很快也被排除了。通过与全市病例数据库的比对核实,也排除了这家单位当天有确诊病例出现的可能。某公共事务服务中心,初步报告上写是由女儿陪同去的,女儿自述没有不适。当天该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已请公安介入排查。

患者的直接接触断了线索,同事毛盛华也帮助介入调查密切接触者。

除了一直受到关注的女儿,租户是与桂芳共用大门的,她有可能是传染源吗?调查后了租户来源地、活动轨迹、身体状况,可能性被初步排除了。

桂芳的孙辈虽然接触外人的可能性小,但也不能排除。毕竟在24日晚,他与外婆桂芳一起吃过饭。但结果是,再次排除。

“好像你本来在一个好大的房子里,到处都是线索,然后越来越小,屡屡碰壁,最后连转身的余地都没了。”孔德川用手比画出房子屋顶的样子,摇着头感叹。

至此,桂芳的案子已经先后出动流调人员25人次,反复8次赴病例涉及地点调查,电话排查了120余人,进展缓慢。

对手

“狡猾”,上海市疾控中心主任付晨形容这个需要电子显微镜才能看到的对手,喉头有些哑。

“你让我遇到再多的非典病例,都能够及时识别出。但这个病毒实在是不按套路出牌……”某天夜晚11点,不需要去刻意鼓舞士气的时刻,潘浩在电话里这样疲惫地感叹。

有人把病毒算作生命体,但也有人认为不算。它是一种介于生物体和非生物体之间的存在。在细胞外,它最多只能算一种粒子,而一旦接触到细胞,进入生命体,它会迅速复制,蓬勃地发展起来。

“狡猾”的病毒懂得如何为自己争取利益——一开始它并不暴露行踪,潜伏在宿主里不动声色地增殖,此时病人体温不高,甚至正常,让宿主掉以轻心,好尽可能传播到更多的人群中去。当到达了一定程度,才转而突然露出狰狞的面孔。

它诡异的传播途径也超出了专家的预想。最初它被认为是呼吸道传播。但是行为显然超出了这个范围。它出现在唾液里、血液里、肺部灌洗液里、粪便、尿液里,甚至可能通过引发结膜炎感染。

病毒的狡猾加剧了流性病学调查的艰难。让需要可以排除的情况,变得不能排除,它迷惑流调人员的双眼,使人人看上去都像传染源。

推演

银色的依维柯从市疾控中心驶出,孔德川坐在前排,盯着本子上梳理出的圈、线图,手里的黑色水笔不时敲击着页面。这一天,他决定再次去桂芳居住地所在区的疾控中心找找线索。

孔德川今天的刘海变了样。本来已经长到扎眼睛,前一天在爱人帮助下,终于剪成了排列不齐的锯齿状,不遮眼睛了,孔德川很满意。

坐在车里第二排扎马尾辫的,是孔德川的搭档郑杨。她是从慢性非传染性疾病与伤害防治所作为“外援”被借调过来。上海市疾控中心在传染病防控“平战结合”的原则下,注重平时培养中心其他专业技术人员的传染病防治知识和技能,并通过大型活动保障进行实战演练,有一支召之能战、战之能胜的“预备役”队伍。此刻上海市疾控中心全员上岗,“预备役”队伍全都派上一线。

“这病目前还是人传人,肯定是和什么人接触了。”孔德川和郑杨讨论。

目前已知的密切接触者都已排查。女儿一家从1月27日桂芳发病至今,14天隔离期已过,无人发病。

孔德川最担心还有潜在的被感染者。这也是流调者必须要尽快找出传染源和传播途径的意义。毕竟,在本市至今为止的336例确诊病例中,有超过三分之一的确诊患者是在密切接触者中发现的。第一时间发现并管理好这最后被确诊的120多名密切接触者,避免他们成为新的传染源,是上海控制住疫情发展的关键。

临行前两人去找专家组副组长潘浩理思路,潘浩给孔德川画了一张图,并祝他们“马到成功”。现在这张图就在孔德川的脑子里反复推演:

一、继续完善本人的接触史,看看是否有遗漏;二、密切接触者(儿女、孙辈)在患者发病14天内是否接触过可疑的感染源;三、最后的选择,再问问社区里是否有可疑感染源接触史。

突破

疾控中心到了,会面地点直接定在318会议室。

区流调人员小马和李主任拿着本子坐在会议桌对面,眼皮直打架。

他们已经记不清为这个案子和市疾控中心沟通多少次了。“老太太接触的人就那么几个,问题都问过了,都没有接触过来自武汉的人,也没有出过上海,没有去过比较密集的大型聚会。”小马很疲惫。

“会不会有遗漏?能不能把他们的14天轨迹都确认一遍?”孔德川问。

“患者的14天轨迹可以做,但是要做接触者的14天轨迹可就没完了。就算问出来哪一天去了什么超市什么广场,也不能作为病人的流行病学史信息呀。”

孔德川说:“这是特殊案例,必须特殊对待。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是‘我没去过’,‘没接触过什么可疑的病人’,但如果问他,那天跟谁在一起,说不定就可以找到下一步去调查的线索。”

孔德川又把前述工作解释了一遍,李主任松了口。“那行,我们再问一遍。”

“你们负责密切接触者以及社区,我们现在来给老太太打电话。”孔德川安排了分工。

桂芳老太太还在住院。打电话前,孔德川要确保老太太的身体状况适合接电话,需要等在传染病医院的同事去确认。10分钟后,小马和李主任走了进来。

“已经问完了?我们还没开始呢!”

“有进展了。”小马放下文件夹,“老太太家人刚刚提到一位新的接触人员,与病例在公共事业服务中心一起办理过业务,是本市一个已经确诊的病例。”

“啊!”所有人惊呼。

当即,他们在后台数据库中比对核实该确诊病例的信息,又再次拨通老太太家人的电话,详细询问这位新接触者的情况和与老太太接触的具体过程。

未完

回办公室的时候,孔德川已经提前给潘浩打了电话。

人还没进办公室,潘浩就狠命鼓掌。他兴奋地领着两位队员去给指挥部汇报案件进展,腰带上别着的那串钥匙发出撞击的声响。

但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庆贺。因为新的疑点产生了。

那位确诊病例是在1月25日发病,那他与桂芳之间是如何传播的?新的问题又来了,孔德川又要继续下一个流程。流调就是这样,它是一个一个的逻辑判断,一个一个的线索探索,一个一个的证据佐证!

而这个案例正印证了上海市疾控中心副主任孙晓冬的看法。

流行病学调查是一个耗时耗力、循序渐进的过程。尤其对于新发传染病来说,方法和结论是在不断的调整和纠偏中进行。例如此次新冠疫情中,原本“密切接触者”按规定是在患者发病后密切接触的人员才算,但随着对病毒的认知越来越深入,定义已被改为从发病前2天算起。

当大众已经越来越习惯听惊奇的流调破案故事,但孙晓冬希望公众能理解,短时间内所谓的破案不能代表完整的流行病学调查过程。

出院

连日的阳光,已令人恍惚间觉得,生活已经回归正常;2月21日0—24时,全国18地新增确诊病例均为0。

桂芳的病情已经好转,临近出院,她正在等待出院前两次核酸的检测,只要两次都测出直线,她就能重回阳光之下了。

而在她出院之后,孔德川们却不能有丝毫的放松。

令人头疼的消息不时传来,短短几日,全国有5处监狱相继发生感染,505人确诊;中央政治局会议也指出:全国疫情发展拐点尚未到来。

在上海市疾控中心1号楼的外墙上,写着“曲突徙薪、博学明道、方寸纳海、健康为上”十六字的上海疾控精神。

“曲突徙薪”出自典故“曲突徙薪无恩泽,焦头烂额为上客”,讲的是有一人家烟囱很直,炉灶旁堆积着柴草,有人劝主人把烟囱改成弯曲,将柴草远远地迁移,不然有发生火灾的忧患。主人没理会。不久,家中失火,邻居们赶来将火扑灭。主人杀牛摆酒感谢因救火而被烧伤的人,却没有邀请建议“曲突徙薪”的那个人。

值得警醒的是,至今,我们依然是对“焦头烂额”耳熟能详,却对“曲突徙薪”极为陌生。

付晨提到,上海市每年差不多有2000多起公共卫生苗子事件,所谓苗子事件,就是事件还没达到成为国家公共卫生事件的标准,“在事件还是小火苗的时候就把它扑灭了”。而这些苗子事件被控制在萌芽之中时,是无人知晓的,只有在火势扩大之后,人们才会留意到。

此次抗疫之后,他希望人们能够提高“防”的意识。

不过,也有不少积极的信号。此次疾控中心接到了不少小区、企业自发打来的电话,咨询制定的防控方案是否科学有效。

他最大的感受是——全民战。“新冠的防控工作,其实就是业防控和联防联控、群防群控的一个有机的结合。”

孙晓冬发现,从新冠防控的组织架构上看,从国务院到各地都成立了联防联控机制,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。“这体现了公共卫生的理念——把一个传染病控制好,单靠卫生一家是远远不够的。”如果说非典过后,人们认识到了疾控中心的作用和地位,这一次,他相信人们也意识到全社会、全人群参与的重要性。